一夜有惊无险,恰到好处的示弱和威胁终于搏来了片刻喘息之机,拿捏住徐泓只是一个开始,至于往后如何,方游山实在不敢太乐观,但此刻他也没有余力焦虑了,从撵走徐泓后心神稍稍放松了些许,伤痛与疲惫立时反扑。方游山靠在桌侧晃了晃头,再看杨微时周身伤痕累累,又必须待在水里,没一处伤是当即就能处理的,他索性又放了些血喂他,一刀下去又添新伤,正巧鱼缸旁就有一方矮榻,方游山无暇多想,将伤随意裹了裹,甫一倒下就散了神志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睁眼时被阳光刺得酸胀流泪,方游山一个激灵坐起来,猝然回头看向鱼缸,但见水面平静,青色的鲛人依旧安安静静躺在里面,这才回过神,迟迟听到了屋外一下接一下顽固的敲门声。

    徐泓虽无进出自由,却也摆明了不好糊弄,见方游山过了许久才开门,面色阴沉,放着药不给,先抱了一大床被褥搡到方游山怀里,方游山眉头还没皱起来,那厢已开始挖苦,“寒舍榻冷衾薄,给方公子备床厚被子,下次用不着我干等一刻钟,先也回去睡一觉再来等你开门罢!”

    方游山头还有些昏沉,一时语塞,徐泓原本瞪着他,却不知在脸上看到了什么东西,面色竟变得古怪,沉默片刻后阖眼长出了一口气,留下购来的衣食用度,径直甩袖走了。

    方游山将一干物品收回屋内,随手捋了一把头发,却摸到一手的水。他生在海里,因为太过熟悉,对水反倒不及阳光那般敏感,他缓缓望向屋里唯一的水源,放轻脚步走了过去,杨微时在鱼缸里连姿势都没有变过,但从案台下一直到他休息的矮塌前,却多了一滩溅出的水痕。

    方游山抬手,迟疑地在池壁上敲了两下,没有一丝回应,杨微时的脸盖在乱发下看不清楚,他凝视良久方收回视线,略微思索,回到门前大力拉开屋门,年久的门枢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,接着又被哐当一下合了回去,他做完这些,一声不响走回杨微时身前,只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,方游山看到杨微时试着撑起了手臂。

    杨微时感觉身上没一处不疼,意识却是极难得的清醒,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幻觉,但至少没有全然迷失在欲海中了,他又试着摸索了几下,每每想睁眼去看身在何处,眼珠却一片胀痛,连带着额角到整个脑袋都头痛欲裂,什么都看不清。他猜测自己又被换了个笼子,也有可能又被卖去了什么地方,就算看不见,这里的感觉跟原来也截然不同,说不上哪不对,周遭的海水仿佛比从前轻了许多,也没有人声。寂静之中心底生出强烈的不安,他摸到了这个笼子的一处角落,撑起胳膊想把自己挪过去。

    每往前爬一点心里的恐慌就浓重一分,杨微时摸着光滑的池壁,愈发觉得这不像海底的笼子,更无法再骗自己听到的声音是幻觉,他作为人活了整整二十六年,屋檐闾阎二十六载春秋,无数次推门出入宅府街巷,熟悉到就像呼吸一样可以忽视,怎么可能听错?

    所以他回来了吗?他在哪?刚才是看守他的人出去了?杨微时捂住胸口,心脏因为情绪起伏一阵揪痛,浑身止不住发抖,他摸到身上的衣服,从后领开始捋平,在胸前对襟叠压,系好腰间的系带,衣冠整理妥帖后,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方游山默立在旁,拿着药瓶的手顿了顿,终是收了回去,杨微时只安静了片刻,突然不知因何又激动起来,频频抬手去寻鱼缸的出口,他如今坐起来都勉强,手臂的高度连水面都碰不到,腕上镣铐撞在池壁叮当作响,方游山皱眉见他惊慌失措,不明何意,分明方才他制造了离开的假象后杨微时才敢有所动作,为什么现在又毫不顾忌,不怕闹出动静再招人过来?

    “杨微时?”

    方游山试探着唤了两声,俯身去看他的反应,杨微时却魔障一般在池壁上疯狂抓够,鱼尾也极不协调地跟着扑腾,又溅出一地水花。方游山见他一番动作屡屡拉扯伤处,不顾死活地要往外跑,正恼如何逼他镇定却怕再吓到他,亏得杨微时体力有限,不多久又精神不济,颓然蜷回角落里,仍不忘死死拢住衣襟。

    他长长的刘海在挣动时飘去一边,方游山不经意间抬眸,两人正巧对视在一起,方游山呼吸一窒,却不见意想中的仇怼或歇斯底里,杨微时漆黑的眼珠直直盯在虚空的某处,根本没在看他,面上满是压抑不下的恐慌。

    方游山心底涌起不好的猜测,将手伸进水里在杨微时眼前晃了晃,果然仍不见反应,他一颗心沉了下去,看不见听不着,那杨微时现在到底以为自己还在蜃楼,还是当这儿是贩卖鲛人的黑市?就算他想办法如实相告自己是谁,大概只会让他更害怕罢。

    思及此,不如暂且将错就错,方游山定神,却忽见水面阵阵波动,细微的惨呼从水下溢出,方游山瞳孔一缩,一把拽扯过杨微时手臂,大片血雾瞬间将池水染红,怒声脱口而出,“你做什么?!”

    杨微时被他制住双手,仍紧攥手中凶器,前日救人情急,他只匆匆斩断了锁链,镣铐还未来得及撬开,铁链断口锋利,只是方游山如何也没料到他一清醒就要自绝,更想不通哪里刺激到了他。他拿纱布去捂杨微时腹上伤口,乍一碰到那层蔽体的鲛绡,杨微时骤然如同要被扒皮般挣扎起来,方游山不得不加大力道钳制,去检查伤口深浅。杨微时挣不脱,眼见被剥去衣物,猛烈摇头抗拒,终是力竭放弃,半睁的眼中满是绝望,方游山裹完伤,替他将襟领合拢整齐,杨微时察觉到他这多余动作,警惕的面上闪过一丝狐疑,方游山便又松开他双手,重新放回身前让他蜷着,尽可能让他相信他没有别的目的。

    待杨微时终于陷入昏睡,已是夕阳西落,方游山却仍未想通他一番突兀自残到底为何,或许几经监禁崩溃,并不适用常人逻辑揣度,但他总隐隐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,一时除了不安却也寻不到任何异常,今时这般情境也容不得他疑神疑鬼,只得先放下不提。

    是夜,方游山未能入眠,杨微时睡得不踏实,陷在梦魇中辗转难安,方游山不敢轻易叫醒他,只趁此将弄脏的水新换了,踟蹰之际见月光自轩窗而下,盈盈铺满一地,显得这厢房陈旧却不失朴雅。他早留意到此处不少陈设上都带有一道相同的徽标,像是一张七弦琴,白天徐泓恰巧也送来了一把,只交代放在琴案上不要乱碰,他依稀记得以前在杨府,杨微时闲暇时确会弹奏自娱,而他每回“有幸”听到都烦躁异常,只觉附庸风雅败絮其中,被迫听上三刻,常有冲出去摔琴咬断他喉管的冲动。

    他打开琴盒,青穗上的佩玉温润通透,似乎就是杨微时常用的那张,掌腹擦过琴弦似风啸竹林,揉按下去丝弦柔韧服帖,短音清脆,长音汩汩如流水般悦耳,随意一扫琴箱嗡鸣,无形的音律轻荡开衣袖,满室皆心神具是一片澄澈。

    方游山再三考虑徐泓的交代,最终选择插上门闩,把琴抱去了矮榻,从首弦依次下拨,逐渐明了声调后即兴奏弹,他不会古琴,但通音律,虽都是单个音节倒也不失和谐,在深夜疏缓回寰,自成孤调。

    夜至五更,琴身被体温暖得温热,方游山将其轻轻搁置一旁,起身到鱼缸前,杨微时双手紧插在发间,眉锋深敛,只是耳朵捂得不甚严实,想来噩梦已散,尚有好眠。

    接连过了三四日,徐泓送来的药分毫未动,倒是唯一禁止他碰的古琴天天放在身侧。方游山将腕上的纱布重新裹好,颇有些自嘲地发愁,就算两只手腕换着割,这样下去恐怕他得比杨微时的胳膊还早废掉。好在磨了几天已见成效,杨微时不再一味抗拒,今日给他撬开腕上的铁铐,杨微时只在开始几番犹疑,最后连皮肉黏连在锁铐内侧都没再抵抗,上完药杨微时蓦地抬头,似欲言又止,方游山不动声色地在旁收拾药箱,只当毫未察觉,杨微时终难放下戒心,一言未发潜回水底。

    方游山见状,原本还在自我宽慰,再过一段总会缓和,不想漏了最大的隐患,杨微时的情毒是鲛族祭司亲下,人间药石罔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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